i-love空心菜

先父原本是國軍(國府軍隊)將領，辭職後賦閒在家，韜光養晦，先母為家庭主婦。

十月下旬，共軍逼近重慶外圍，學校停課，住校生四處游蕩。

蔣介石斯時仍坐鎮重慶，胡宗南遂派第一軍軍長陳鞠旅，率部從四川西部馳援「保駕」，再派他的副參謀長沈策將軍來渝指揮。沈策見我父親準備「留」在重慶，不由分說，強行將我父母推擠到一輛正往成都撤退的卡車，更打算在路經中正中學時，連我一起帶走。

當卡車駛到中正中學，我還在沙坪壩騎腳踏車。等中午回校吃飯，訓導主任交給我一張母親留下的字條，要我「十萬火急」趕到城裡的某地找沈策。我看事態嚴重，顧不得午餐，趕緊向重慶市區跑去。

在往重慶的路上，所有店家緊關大門，更沒有任何交通工具。我在「沒有平民百姓」的公路上奔跑，只見公路兩邊，盡是往成都行走的「殘兵敗將」。

突然，我被一軍人抓去，他要我挑一重擔，我挑不動，被踢了一腳，叫我滾蛋，我只好繼續跑。不多久，又被另外一批散兵抓住，要我背一挺重機關槍，背不動，又被賞了一記耳光，又叫我滾蛋。

好不容易跑到沈策臨時指揮所，天色已暗，街道已開始戒嚴。

沈策的指揮所就在街道上的一間民房樓上，牆壁掛滿軍用地圖，地上盡是電話線，旁無一人。他雙眼通紅，一手拿蠟燭照著牆上地圖，一手拿電話筒，大聲同前線連絡官講話。見我來，問明原委，他要我給他拿蠟燭，他則繼續指揮。

不久，他說一整天沒吃東西了，給我兩塊銀元，問我能不能買個燒餅之類的食物充餓。我下樓一看，全城一片漆黑，根本沒有店鋪營業。我們兩個只得餓著肚皮，擠在一張帆布行軍床上睡著了，那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三十日。次日，重慶「淪陷」了。

第二天清晨，沈策給我十塊銀元，說他要同蔣介石搭乘最後一架飛機離渝，但要我坐他借來的一輛吉普車，到成都去。此際，成渝公路上悲慘的景象，我真無法形容。記得蔣經國先生曾經有一篇文章描述當時的情形，讀者可參閱。

在重慶，銀元券已作廢紙，可是，過了壁山，一塊銀元硬幣可換十五元銀元券，我不禁心中大喜，高高興興地兌換了一百幾十元銀元券。繼續向西行，到了離成都不遠的簡陽市，居然三元銀元券可兌換一塊硬幣，我又不禁心中大喜，統統換回硬幣，高興極了，同駕駛兵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。

酒足飯飽後，繼續上路，不一會，駕駛兵拐個彎，駛上一條黃泥路，他見四處無人，停下車，竟命我將銀元悉數交給他，否則斃了我，經苦苦哀求，他讓我保留十元，並送我返回簡陽。

簡陽街邊停車很多，我一車一車懇求他們帶我去成都，但都被拒絕，後來，有一車人講上海話，我用上海話相求，他們就把我帶到成都。

到了成都，下車找沈策的服務單位，沒有一個人知曉，而且夜幕即將到臨，又下毛毛細雨。正在愁眉苦臉、不知何去何從，猛然，一塊白漆黑字的木牌，上書「西南軍政長官公署辦事處」，我興奮得流下眼淚。(三之一)

續昨日　這時，胡宗南將軍恢復了父親的軍職，以少將高參名義，被派至前線督戰。

十二月二十二日，我被裝扮成一個小勤務兵，從重慶雙流機場起飛到西昌，母親則留在成都。

飛機到了西昌上空，已經天黑，因機場無照明設備，不能降落，遂改飛海南島海口，我只得暫住海南補給區司令麥務之將軍家裡。

胡宗南在海南島時即派參謀長羅列向蔣介石總統「求情」，希望能到台灣，但蔣介石不答應，命胡宗南立即前往西昌，否則以軍法究辦。

胡不得已去了西昌，並且規定，不擔任軍長、師長者，可以改去台灣。父親既不是軍長，也不是師長，而是高參，所以沒去西昌。

還有件事，必須在此提及，當時於達將軍（據說是女作家於梨華的父親，我知道於將軍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兒）主管業務，他怕我耽誤學業，遂安排我搭中國民航客機赴台灣。真感謝於的恩德，否則我可能留在大陸，並錯過讀書的機會。

到台灣後，父親將我寄託給第八兵團副司令曹天戈將軍家。之後父親又奉命去外島（當時海南、舟山、大陳及東南沿海許多島嶼，尚未「淪陷」），沒有留下錢給我。

不久，曹天戈在雲南蒙自被共軍俘虜。我在曹家住不下去，只好出外流浪，無法上學。之後我非常感謝陳瑜將軍與他的夫人吳玉琳女士願意收留我。父親後來「不知去向」，有幾件事我必須在此交代：

一、到台灣時，我無任何證件，台北建國中學不能報名，國防部人事次長毛景彪將軍替我擔保學歷、身分，學費也是毛將軍支付的。

二、流浪台灣，我有時餓得發慌，常到父親的幾位好心朋友家討口飯吃，他們是林為周將軍、國大代表沈得亨先生、《遠東新聞社》社長許超先生等等。(三之二)

續昨日→三、一天，一位中年女老師，問了我的姓名後對我說，她教國文，看完我的作文後感動得流淚，還拿給別的閱卷老師看，說一定要給我「加分」錄取。

當時我懵懵懂懂，也不知道說聲謝謝。原來是這樣的，建中插班作文考試的題目是《我的母親》。

我想起在成都同母親生離死別，日後流離顛沛，以及對她的思念，不禁悲從中來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，寫下了一篇感性的思母文章，沒料到冥冥中如有神助，保佑我錄取建中。

四、讀建中時，許多同學都分便當給我吃，在此一併道謝。

五、當時沒錢買書，功課一塌糊塗，正為能否畢業發愁，卻正巧國軍自舟山撤退，學校讓給駐軍，唸書不到兩個月，就糊裡糊塗初中畢業了。

六、我的最大恩人沈策將軍（時任軍長），在西昌被共軍俘虜，囚禁在「撫順戰犯管理所」，勞改二十六年，我一生都懷念他 。(三之三)